第 28 章_劝娘和离之后(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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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放榜后的第二天,盛言楚在康夫子的好友家见到了陆涟。

  病恹恹的,似乎是强撑着一口气站了起来:“盛秀才。”

  一张嘴,就闻到了讥讽的酸味。

  盛言楚丝毫不惊讶,早在他打听到今年并非县学广收学子的年份时,他就已经猜到会有今天这翻脸的一幕。

  不是院试的年份,除了像他这种跳级考中秀才的例外,就只剩下出钱买名额,然而今年的名额不多,就剩一个。

  想到这里,他走到陆涟面前,脸上褪却了柔和,不冷不淡的喊:“涟兄长。”

  “咳…”陆涟泛白的嘴唇牵出一抹蔑笑,半捂着嘴:“不敢当,如今你是秀才,我不过一介白身书生,怎敢与你称兄道弟。”

  盛言楚抿紧唇没说话,既然陆涟认为是他抢走县学名额而生了嫉恨,那就随陆涟吧,左右他跟陆涟交情并不深,像陆涟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上来阴阳怪气的,他的做法和简单,就跟见到廖经业一样,以后能避则避吧。

  思忖了一会,盛言楚拱了拱手,目不斜视的踏进了大门。

  “不识好歹的东西。”

  程以贵暗咬银牙,看着被风一刮就摇摇欲坠的陆涟,低骂道:“我就说不该让楚哥儿给你倒枇杷药水,看吧,喂出了白眼狼。”

  陆涟极力忍住咳嗽,掩口想说话时却见程以贵早就走了,只能干楞的站在原地捶打自己的胸膛,暗骂自己不争气,读了这么些年的书竟比不过一个九岁孩子。

  这边盛言楚是退了客栈房钱,背着书箱过来的,才进了院内,立马有小厮上前笑着接过他肩上的包裹。

  “盛秀才,老爷在院中特备下了一桌席,您且跟小人过去吧。”

  盛言楚顿住脚,回头等了一下程以贵,见程以贵满脸的愤懑,不由发笑:“又是谁惹了你?”

  “能是谁?”

  程以贵睨了身后落下一大程的陆涟,拔高了音量,嗤笑道:“一个浑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眼狼罢了,楚哥儿,你听哥哥一句劝,以后做人不能太好心,有些人呐,只会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受教了。”盛言楚这回没反驳,笑瞪了一眼程以贵,道:“赶紧走吧,夫子在里面等着咱们呢。”

  待两人走后,陆涟才喘着气姗姗慢走过来,就这一小段路,走的陆涟那叫一个心不安,望着前头遥遥看不到人影的盛言楚,陆涟突生后悔,也许这辈子就是这样的光景了,他这辈子都要落在盛言楚的身后,且山高路远,并非他一日之功就能追赶的上去。

  走了一段回廊进了内院后,两人感觉周身像是陷进了花海之都,小厮忙介绍:“这些都是家中小姐命人从大江南北挖来种下了,死了后又种,种了后再摘好种子明天重复,久而久之,才有了这满院子姹紫嫣红。”

  “你家小姐果真有好本领。”盛言楚环顾一圈,发现了好几株名贵的花,若非精心照料,在静绥县这样的气候和土壤之下,其实很难种活,且种的这般精神漂亮。

  小厮笑了笑,引着两人往右边走。

  “表哥?”盛言楚走了几步见程以贵没跟上来,回头喊:“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顺着程以贵的目光看过来,只见满院春色中一抹红裙飘过,随后消失在廊下。

  “哟,”盛言楚双手环胸,扑哧笑了出来,“春日里的小蜜蜂忙着在花丛中采蜜,表哥你倒好,一入园子,竟也成了嗡嗡叫的蜜蜂不成,赶紧走吧,瞧你,一双眼睛都快黏到适才那朵娇艳红花上了。”

  “油嘴滑舌。”

  程以贵迟了好几拍才回过神,不好意思的笑骂:“不过是觉得那姑娘长的甚妙,多看了几眼罢了,怎么到了你嘴里,我倒像是不知廉耻的采花大盗了?”

  盛言楚含笑的往前走,一路走来遇见了好几个婢女,都是统一的墨绿色侍女裙,能在偌大的府中穿红戴金的,肯定身份不浅,想必刚才的红裙一角便是之前见过一面的崔家孙小姐了。

  他深知这户主人家是夫子的老友,性子爽朗豪迈,尤为喜欢读书人,若是表哥有朝一日能荣登金殿,与这家结亲其实也配的上。

  兄弟两刚拐了弯离去,陆涟就跟了上来,正好和红衣少女擦肩而过,此女正是这家的千金,闺名唤做崔方仪,才过了十二岁的生辰,身段却比别家姑娘要修长窈窕不少,面容秀丽可人,能让程以贵痴望的当属崔方仪的那一对剪水双瞳,十分的撩人心怀,看一眼就不可自拔。

  不光程以贵看呆了,擦身而过的陆涟亦是。

  “敢问,咳,刚才那位是……”

  引路的小厮笑道:“那是府中的孙小姐。”旁的话就没说了。

  陆涟失落的抿紧薄唇,目光却留恋在崔方仪离去的方向迟迟不愿挪开。

  “来来来,盛小秀才做我身边。”

  说话的正是崔家家主崔老爷子,和康夫子年岁差不多,是康夫子年少时的同窗,只不过崔老爷子没有康夫子有文情,考了几回乡试都不中后,崔老爷子索性收心回了静绥县,一口气买了百亩良田做起了逍遥自在的地主,如今崔家在静绥县可是响当当的大户人家。

  只是有点可惜,崔家子嗣不丰。

  崔老爷子就一个儿子,正是崔方仪的爹,在崔方仪三岁多的时候,崔家独子不慎跌进深井淹死了,从此崔家就绝了子嗣。

  崔老爷子有心让儿媳改嫁,那知崔少夫人忠贞不二,愣是守着崔方仪在崔家冷清过了五年,如此,崔老爷子心中感动不已,便让府中上下厚待崔少夫人,对外更是言明崔少夫人不仅是崔家的儿媳,更似崔家的亲生女儿。

  有了崔老爷子这句话,上门给崔少夫人说亲的数不胜数。

  崔老爷子之所以收儿媳为女儿,其实是有缘故的。

  这些事是盛言楚几天前在茶楼酒馆听人说过了,正好来时路上程以贵闲的无聊,他便说了说。

  “崔家家大业大,没了子嗣传承后,自然有不少有心人盯上了崔家这块肉,崔老爷子原本是想着在崔家族中挑一个幼子养在膝下颐养天年,无奈那孩子被家中父母教坏了,竟瞒着崔老爷子往身生爹娘家搬运银钱田契铺子,后来被崔老爷子偶然发现了,崔老爷子一气之下将人送回了本家,自此断了收养的念头。”

  程以贵咂舌:“这家人忒不懂事,崔老爷子既选中他家的儿子,自然百年之后崔家的家产就会归到那小孩名下,何须这样偷鸡摸狗?”

  “有些人的贪念是等不及的。”盛言楚笑,这一点他感觉无人能比的过老盛家的盛元行,也就是他从前的二叔。

  他那被盛家除了名的渣爹离家出走后,按常理老盛家的家产都会归属到盛元行手中,可盛元行并没有立马摆出开心的脸子,依旧对他是一派温和。

  以前他不太明白盛元行这么装不累吗?可自从听了崔家收养一事后,他似乎懂了。

  盛元行在等,在等名正言顺,所以后来就出现了他跟他娘被老盛家赶出来的事,直到这一步,盛元行依旧没有采取行动,他等他那渣爹回来。

  只要渣爹一回来,盛元行就能以不孝的大罪名将盛元德的长子位子给“废”掉,如此,盛元行就顺理成章的成了长子。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盛元行忽略了他这个外来者。

  他没有在山脚那个茅草屋中飘零死去,而是自力更生上了康家私塾。

  见势头不对劲后,盛元行立马改变计划,开始巴结他了,因为盛元行很清楚,一旦他功名在身,从他身上获取的价值远比老盛家的长子身份要多的多。

  “将那孩子退给崔氏族人后,难道崔家族中就没有人指摘崔老爷子吗?毕竟崔老爷子名下没有男丁,若是百年之后,这家产归谁?”程以贵的一番问话将盛言楚拉回现实。

  他笑了笑,道:“这正是崔老爷子对外宣媳妇为女儿的缘故,听说崔家少奶奶已经以崔家女儿的身份改嫁去了外地,两家已经约定好,若是头胎生的是男孩,就姓崔。”

  程以贵还有疑虑,盛言楚索性一口气解了惑:“此做法当然会引起崔家族人的不满,但无奈崔老爷子是举人呐,身后的族人都靠着崔老爷子过活呢,真要因为这事跟崔老爷子翻脸,崔老爷子大可甩了这些打秋风的玩意,在崔老爷子的坚持下,此事就这么定下了,谁有怨言只管站出来,崔老爷子直接说与此人断绝亲眷关系,如此,反对声就没了。”

  “崔老爷子好生霸气。”程以贵崇拜的呜呼笑起来。

  被程以贵冠上霸气的崔老爷子此刻正笑眯眯的将盛言楚往他身边拉,盛言楚至今脑海中还留有那日放榜被崔老爷子和康夫子‘赶’出崔家的阴影,见崔老爷子招呼他坐近一些,盛言楚严肃的表示他不去。

  崔老爷子难堪的搓搓手,康夫子见状则抚须哈哈大笑:“你个老顽童就别拘他在你身边了,别吓着孩子。”

  崔老爷子一生虽没教过书,却十分的喜欢拎着读书人出题刁难,先前来崔家做客时,盛言楚还欣喜崔老爷子待他亲切,谁知崔老爷子笑脸一转,拽着他连出了好几篇文章,可把他累坏了。

  “罢罢罢。”崔老爷子眉开眼笑,“盛秀才还是挨着同窗好友坐吧,前两天家中招了一个会做水晶肴蹄的厨子,老夫正遗憾没人与我共享,不想明佑兄还有明佑兄的几个学生还在城中,正好,咱们一同品一品这道驰誉南北的名菜。”

  一听能吃上淮扬菜,盛言楚眸子里瞬间漾出浓浓的相思笑意。

  上辈子他就是出生在淮河江畔,以前对水晶肴蹄是根本提不上劲的,主要是下馆子都能吃上,吃多了自然就腻了,但来了嘉和朝后,他一直就没走出过静绥县,没读书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他所呆的水湖村是在京城的哪个方位。

  自打去镇上书肆溜达久了,他才从游记和地志等书中了解到他如今身处的静绥县位于京城南边,距离京城远的很,再往南边走一段路程甚至能看到海洋,这也就是为什么长香楼里能吃上海货的缘故。

  只不过嘉和朝南边的经济远比不上京城北边,因而通往南边海域的道路特别崎岖,若是道路畅通,不消一日的功夫,海上的水产品就能运往静绥县,甚至于京城。

  “表哥,就着姜丝和香醋吃。”

  水晶肴蹄一端上来后,盛言楚小声的指点程以贵:“这几块肥肉有点多,不就着姜丝和香醋吃,会嘴腻的,得像我这样。”

  边说边夹起一块切的四方厚实的猪腿肉,又夹了点细如针线的姜丝,蘸了蘸香醋后,一口塞进嘴里。

  “酥嫩~”盛言楚吃的小嘴鼓鼓,还不忘竖起大拇指。

  程以贵和石大河看的流口水,忙学着盛言楚的吃法夹起一块连着猪蹄筋的肉,嚼下去后满嘴爆香,乐得两人一口气连吃了好几块。

  “如何?”崔老爷子擦擦嘴,撤走冷盘后,笑着问四位小食客。

  “酥润滑嫩,爽口色佳,总之大饱口福。”程以贵笑着拍马屁,“小子今个总算悟了淮扬菜的精髓——香而不自知,食欲大开!”

  盛言楚有些惊讶程以贵今天多话,不过想到在院中见到的那抹红艳的裙摆,他眼前似乎一片清明。

  捧着茶盏喝了半盏茶水后,崔老爷子又按捺不住出题的冲动,拿眼神示意盛言楚跟他去书房坐一坐,盛言楚微微侧开身子,佯装没看到崔老爷子的暗示。

  “咳咳,”盛言楚胳膊肘子踹了一下程以贵,就着茶盏掩口,压低嗓音道:“表哥想和崔家结亲,得先把崔老爷子哄好咯。”

  “我哪有…”程以贵还不好意思承认呢。

  “你没有?”盛言楚挑眉,放下茶盏道,“那我就点到为止吧,本来我还想说崔老爷子偏爱文章做得好的读书人……”

  话还没说完,程以贵蹭的站起来:“老爷子,吃了您的肴肉我诗兴大发,小子斗胆了,敢问能否借您书房一用?”

  一席胆大突兀的话惹得崔老爷子哈哈大笑,程以贵脸红的像刚吃下的肴肉,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后,程以贵成功的跟着崔老爷子去了书房,不过让盛言楚意外的是,陆涟竟也进去了。

  “他刚还说头晕呢。”石大河纳闷的目送脚步飘飘的陆涟离去,嘴里嘟囔道,“都这般了还做文章,这份毅力也太可怕了,若是那日在礼院坚持下去了,说不定咱们四个都能上榜。”

  盛言楚百思不得其解,暗想陆涟并非那种喜欢卖弄学识之辈,那为何?

  “是盛家小秀才吗?”

  正想着呢,身后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盛家弟弟学问高,人又温和俊雅,难怪爷爷这些天总跟我念叨你。”

  “方仪姐姐。”盛言楚笑开,上前鞠了一礼,欲将石大河介绍给崔方仪认识时,却见石大河早已一手拎着衣摆,一手遮着眼睛跑走了。

  盛言楚无奈的摊开手,崔方仪嗔笑一声:“你们读书人真无趣,未免守礼过分,你瞧瞧他,见到我就跟见到豺狼似的。”

  “方仪姐姐误会了,”盛言楚笑着解释,“大河兄长心中有疾,见到女子容易喘不上气。”

  其实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厌女,当然了,他不能当着崔方仪的面实话实说。

  “哦?”崔方仪红唇微启,漆黑好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世上还有这种病?”

  盛言楚颌首,又问崔方仪来前院有什么事。

  “不过是听说爷爷请了康爷爷还有你过府吃席,这不,我亲手做了些花饼给你,你且收下带回家给你娘尝尝。”

  崔方仪笑着说,招手让身边的丫鬟打开食盒,一样一样的介绍,末了道:“这些都是用能食用的花瓣做的,吃下去不会伤身。”

  盛言楚感激的接过食盒,崔方仪又拿出一个轻飘飘的荷包塞到盛言楚手中。

  “里头是我挑的花种,你上回在我种的小花园里久久不愿离去,我就猜到你跟我一样喜欢花。”

  盛言楚挠挠头,羞赧出声:“让方仪姐姐看笑话了,姐姐您种花大多是为了赏心悦目,而小子心思比较俗气,只一味的琢磨哪些花开了能做花煎亦或是您送我的花饼。”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食盒,连连道:“还未感谢方仪姐姐送我如此多的东西呢。”

  “你先别谢,我知道你是个嘴甜会说的,”崔方仪狡黠的哼哼,光滑柔和的下巴往崔老爷子书房点了点,打探道:“你且偷偷跟姐姐我说说,跟你一道进来的书生是你什么人?”

  “???”盛言楚脑门炸烟花。

  崔方仪不会是……

  “嘘。”崔方仪左右看看,谨慎严肃的睨着盛言楚,“敬你嘴严,我才敢问出口的,你可别跟别人说,不论是我爷爷还是那位书生,都不可以?”

  盛言楚玩味一笑:“方仪姐姐,我只多问一句,您打听我表哥想干什么?”

  “竟是你表哥么?”崔方仪捏着帕子掩嘴惊讶,一双美眸端详着盛言楚。

  盛言楚被看的浑身发毛,战战兢兢地捂住小胸膛,忐忑的问:“方仪姐姐这般看我作甚?”我还小呢。

  崔方仪伸出染着鹅黄花汁的青葱手指点了点盛言楚的额头,失笑道:“你比我小弟大不了多少,我能对你有什么企图?且一边吃你的花饼去吧。”

  盛言楚忙不迭的塞了一块花饼进嘴压压惊,崔方仪往院中凉亭一坐,眼神微动了一下,又拉着盛言楚坐她身边,“那人真是你表哥?你没诓我?”

  “吃人嘴软,”盛言楚皱了皱小鼻子,一本正经道,“何况我没必要骗方仪姐姐。”

  “我倒不是不信你的话,只是觉得你长得斯文尔雅,但你那个表哥就截然不同,我适才还在想,这莫非是你家里人给你选的跑腿书童不成,可想想又觉得不太像,你听听,他在里边跟我爷爷扯嘴皮子呢!”崔方仪笑得淑女又开怀,指着书房窗前的程以贵给盛言楚看。

  “表哥的学问跟我不相上下。”

  盛言楚睨了一眼在崔老爷子跟前和陆涟为了一文章断句而争论不休的表哥,热切道:“方仪姐姐,您别看我表哥是个莽汉外表,实则内心软和的很,疼人,嘴又甜,最重要的是,他今年定能考中童生功名,再过几年,就能跟我一样成为秀才。”

  “你呀,”崔方仪叹一口气,笑容可掬道,“你这一张嘴了不得,既夸了他,又不忘连带的提一提自己身上的秀才功名。”

  盛言楚嘿嘿笑:“说顺嘴了而已,方仪姐姐别当一回事,不过我表哥的的确确是个好儿郎,家中上有一姐,温柔可人,下有两个弟弟,过两年都会送到康家私塾读书,至于我舅舅舅娘,也都是宽宏憨厚的老百姓,他们——”

  “停停停,”崔方仪羞的嫩脸粉红,跺脚笑怨道,“我说你巧舌如簧伶牙俐齿,你倒上竿子的往上爬了,谁要知道他家中之事…”

  盛言楚又不是傻子,能让古代一闺阁女子破例来前院打听陌生男子的,可见这姑娘是泛了春心,既如此,他何不好人做到底,省得人家姑娘端着矜持一点一滴的盘问。

  崔方仪走后,书房里的学问辩驳也到了终章,不一会儿,崔老爷子满面容光的走了过来,直呼康夫子教出来的学子有能耐。

  崔、康两人相携去屋内下棋,程以贵则对着陆涟冷哼了一声,快步走到凉亭处。

  瞅见石桌上摆放着的粉嫩食盒,程以贵下意识的四处看。

  “人早就走了。”盛言楚打着哈欠看过来,“这些都是方仪姐姐特意给我做的,喏,说是让我带回去给我娘平常的。”

  “给姑姑?”程以贵楞了一会,旋即脸上现出笑容,“方仪?崔方仪?落落大方仪表芙蓉,真是个好名字。”

  说着就痴痴笑了起来,盛言楚翻了个白眼,委实不明白恋爱中的小年轻为什么要笑的这么含羞带怯。

  “等会,”程以贵的笑容戛然而止,一把将盛言楚拉起来,“楚哥儿,你怎么会认识她,还,还喊得如此亲密?”

  指着花饼食盒,程以贵激灵了一下:“还有这个,她为什么好端端的送这个给姑姑,莫非,莫非她和你……”

  “放手。”盛言楚此时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程以贵立马松开手,可嘴上还在追究:“我的好楚哥儿,枉我平日将你当亲弟弟一样疼,你可千万别学那陆涟挖我的墙角…”

  “涟兄长?”盛言楚诧异抬头,“你说他跟你一样对方仪姐姐有私心?不可能吧,他已经跟布商孙家定了亲事了。”

  “正是呢!”

  说起这个,程以贵恨不得吸陆涟的血吃陆涟的肉,忿忿道:“他陆涟就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刚我还好奇他为什么要跟我抢着在崔老爷子面前表现,等出了书房我才意识到,他定是起了和我一样的心思!”

  “哼,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癞xx,我要是那布商家的女子,我即刻就退婚,朝三暮四的狗东西,竟敢惦记崔——”

  “崔什么?”盛言楚挤眉弄眼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崔…方…哎呀,你懂的就行。”程以贵燥的不行。

  “夫子和廖老天爷子一时半伙怕是没空搭理我们,要不咱们去街上逛逛?”这里毕竟是崔家的老宅,有些话不能说,小心隔墙有耳。

  “我正想给我姐买点钗环呢,正好你帮我参谋参谋。”程以贵的理智慢慢回笼。

  他们先去的自然还是静绥县里最大的书肆,饱读了一个时辰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去了附近一个首饰楼。

  无奈楼中看货的人多是女子,盛言楚那次在茶馆的经历使得他对静绥的女子有了一定的恐惧,尤其是扎堆的女人,程以贵就更不敢进去了,为啥不敢?害羞。

  两人只好放下买钗环的任务,又回到书肆读了一个时辰的书,等再次返回首饰楼时,发现进去的买客竟然变得更多了。

  “要不就去沿街的小摊子看看吧?”

  盛言楚道:“那里的东西未必比楼里的差,且菊表姐平日最不喜的就是奢靡之物,你买了金钗银钗她肯定不舍的戴,何不买个桃木的,亦或是买个铃铛绳子,我瞧着菊表姐戴的护眼绳子有些泛黄了。”

  程以贵想了想,道:“就听你的。”

  随后,两人就溜达在各大街小巷中,程以贵寻摸了两支雕刻上等的桃木簪和一根编了同心络子的红绳,盛言楚东瞧瞧西瞧瞧最终看中了一只钗头雕了兰花的木簪。

  正准备付银子的时候,身后被人猛地一撞。

  吃过辛华池的亏后,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捂胸,果不其然一只乌漆嘛黑的手正放在他胸口袖袋处。

  “抢劫!”程以贵扯开了嗓子吼,“有人抢劫——”

  盛言楚的手劲并不大,按住那人的手后,他立马用拇指狠狠的戳那人的手腕,手腕上的痛穴被击中后,那人紧抓银袋子的手蓦然一松,疼的嗷嗷直叫。

  “松手松手,快些松手…”那人蓬头垢面,声音却让盛言楚霍然一惊。

  “这不是盛小秀才吗?”逐渐有人围观过来。

  “谁这么大胆敢当街抢秀才公的钱袋子?赶紧将这人抓了送官。”

  “对对对,即刻送官!”

  程以贵看了一眼盛言楚的手,确定没受伤后,大步跨过去将地上喊疼的乞丐拉了起来。

  “走,跟我去见官,我倒要看看谁这么胆大,轻天白日的敢做这种勾当!”

  “别别别,”乞丐忙掀开缭乱的脏发求饶,“大爷行行好,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我——”

  话戛然而止,只见那乞丐愕然的瞪大眼珠子,指着眼前的盛言楚,转哀为喜,高声道:“楚哥儿!”

  此时,巷口小弄堂过道边,乞丐激动的又哭又笑:“楚哥儿,没想到我还能遇到你,我的儿啊,你爹这两年过的那叫一个苦……”

  冲撞盛言楚的人正是两年前被盛家老族长赶出来的盛元德,现如今的盛元德没了肥硕圆滚的肚子,胖胖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若不是盛元德的声音是他心中暗恨的噩梦,他压根就没认出来这位是他的身生父亲。

  “收起你的鳄鱼眼泪,我嫌恶心。”

  盛言楚抑制不住讥笑,一字一句道:“我可不是我娘,你没养过我,怕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我这人心狠,从来就没有觉得没了爹天就塌了。”

  “你看,”他转了一圈,稳住自己的情绪,道,“没有你这个爹,我依旧活的好好的,我娘也一样。”

  “楚哥儿!”

  盛元德知道盛言楚不似一般的小孩好骗,便放缓了语气,低声下气道:“那些都是你爹我从前做的蠢事,我都认,我对不住你娘和你,可你如今也是读书的秀才公,该知道人非圣贤孰——”

  “孰能无过?可这人也不能是你!”

  盛言楚疾言厉色道:“你害了我娘蹉跎了半辈子,你若当初与那勾栏女子有情,你直接娶她回家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拉我娘下水?啊?我娘她那么爱…我告诉你盛元德,你不用在我面前演苦肉计,我压根就不吃这一套!”

  说着,他甩袖而去。

  “哎,等会,楚哥儿…”盛言楚一把委顿在地,死死的抱住盛言楚的腿,盛言楚一个趔趄,差点往前栽了个跟头。

  “松手!”盛言楚厉声喊,“再不松手我就报官了,你且掂量掂量,以你我现在的关系,你还能用孝道压我吗?届时在衙门丢脸的是你!”

  盛元德错愕的张大嘴,他没想到自己才九岁的儿子能说出这种伤人心的话。

  手一松,盛言楚大步往巷子外边走去,毫不留情。

  “楚哥儿,我的楚哥儿,”眼瞅着盛言楚要走出巷子了,盛元德一声悲愤高喊,“爹真的知道错了,眼下盛家族里俨然是不要我住了,我手中的生意去年黄了,如今我的光景你也瞧见了,吃穿和乞丐没两样。”

  盛言楚没做停顿,盛元德急了,昂首垂泪嘶吼:“盛言楚,你就真的忍心让你爹我在外头风吹日晒,自己却捧着秀才公的帽子在家中高枕无忧吗?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不会。”盛言楚走到巷子口的程以贵身边,冷着小脸坚定的重复:“我不会痛的。”

  “楚哥儿…”程以贵抬起手揉了揉小表弟的头,心疼道:“我知道你其实是最想要一个爹的,从前在家,我见你总是坐在门槛上看狗剩栓子和他们的爹玩闹…”

  “我才没羡慕他们呢,”盛言楚红着眼眶,快速的理好乱成麻绳的思绪,吸气道:“我是恨他,恨他这么些年的不管不顾,他在外边带着外室和孩子逍遥自在,我跟我娘却要在家受老盛家的委屈,我不甘心!”

  他是胎穿过来的,他目睹了程氏为了养活他受了什么样的苦,他才出生没几天,盛元行就撺掇盛老爷子将还没出月子的程氏和他赶了出来。

  被赶出来的那一晚风雨交加,他的眼睛被冰凉的雨水打的睁不开,程氏为了避雨,带他躲进了山中猎户设的陷阱中,还好那陷阱塌了一半,里头的厉齿耙钉也早已取出,否则他早就在出生没多久就已经没命了。

  等雨停了,生育不久的程氏抱着他翻越高山找到了舅舅,在舅舅的帮衬下,他和他娘才在水湖村有了落脚之地。

  可就算有了遮风挡雨的屋子又如何,老盛家的越氏、盛梅花,盛元文,甚至是虚伪的盛元行一家,谁没有欺负过程氏?

  更有甚者,村里的地痞流氓会半夜三更爬他家的窗户,吓得他娘在屋里瑟瑟发抖,唯有拿着尖刀以死明志才免了侵犯。

  桩桩件件的事,为什么会发生,罪魁祸首还不是因为盛元德!

  在这种以男为尊,以夫为天的封建王朝,程氏一个弱弱农家女子根本没办法保全自身,那些‘克夫’流言就像潮水一样经年如一日的往程氏耳朵里钻,有时候他在想,若非他的出生,恐怕程氏早就一根绳子勾住房梁了结了性命。

  不对,盛言楚小小少年的脸上滴下两行泪水。

  他家是茅草屋,房梁不经扛,没有他,他娘些许会选择跳湖吧。

  见盛言楚哭的不能自抑,远处的盛元德欣喜若狂,边跑边喊:“楚哥儿,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你爹在外边受苦,楚哥儿,你果真是个好孩子,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秀才,不愧是我盛元德的儿子,哈哈哈…”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盛言楚破口大骂,“我没爹,你也甭想做我爹,贵表哥,咱们走!”

  程以贵担心盛元德追上来,一把将盛言楚扛到肩上快速的逃离了巷子,徒留盛元德气得在后边哇哇大叫。

  出了此事后,两人不敢在外边久留,而是折回了崔家。

  他们明天才回怀镇,今夜就歇在崔家。

  进了崔家后才得知陆涟和石大河已经走了,盛言楚平复了一下心情,数出十来文铜板找到门房,询问小厮对后街上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可熟悉。

  描述了盛元德的外形后,那小厮嗨了一声,哄笑道:“秀才公莫非今个在路上被他拦住了?”

  盛言楚点头,那小厮道:“秀才公赶紧看看身上有没有少什么东西,那人手脏的很,经常对小孩妇孺下手,我听说他是有婆娘的,婆娘就在留琴巷子里做皮肉生意,哼,据说身边还有一个女儿,我瞧着那女儿似乎也是要丢进窑子里…”

  从门房那里出来后,盛言楚脸黑的能滴墨,步履如飞。

  “楚哥儿,”程以贵在后边一个劲的喊,“你等等我~”

  盛言楚沿着长廊飞快的走着,直到进了客房后才卸了周身的紧绷。

  “楚哥儿,你到底咋了?”见盛言楚死咬着嘴唇不说话,程以贵有些着急,“你可别吓我啊,那个狗玩意你想他干什么,咱别被他影响了啊…”

  谁知盛言楚哭中带笑:“该!”

  “啥玩意?”程以贵昏了头,“该什么?”

  “我说他活该!”盛言楚笑中含悲,“可就是乞讨,卖身,他竟然都没抛弃他那个外室,那为什么当年能如此狠心的对我娘呢!”

  越想越气人,盛言楚手握成拳重重的击打着床铺,脸窝在被子里泣不成声。

  程以贵无话可说,他总不能说姑姑没被盛元德卖到勾栏院子其实算好的,相比较那个外室,姑姑一身干净的从老盛家的狼窝礼出来已然是万幸。

  劝说不得,程以贵就默默的坐在一旁等着,直到小表弟哭累了睡过去后,他才轻轻的将人捞起来放进被子里。

  翌日一早,盛言楚是顶着两个大大的红桃眼睛醒来的。

  大概是有心事,清早他顺着廖家的小花园跑了足足有二十来圈才停下休息,吃过朝食后,廖家小厮牵出一辆马车,有关几人的书箱等物早已经放了进去,和廖老爷子辞行后,三人终于启程往怀镇赶去。

  一路上盛言楚都是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发呆,康夫子便跟程以贵打听,程以贵不敢欺瞒,就将盛元德的事说了出来。

  路上倒没有什么波折,等马车行至康家私塾时,已经夕阳西斜。

  盛言楚终于起身活动了一下,背起书箱正准备往舍馆走去时,康夫子喊住了人。

  “你如今肩上有了秀才功名,谁也不敢低看你。”

  康夫子鲜少说这种骄纵的话:“给老夫打起精神来,别一副死了爹的模样。”

  盛言楚噎了一下,只听康夫子又道:“你的家事老夫原不想插手的,但见你一门心思沉浸在其中,那老夫就送你一句箴言——当断则断。大丈夫遇事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越心软,你那个糟心的爹就越甩不掉,别怪老夫戳你心窝子,你以为你那个爹在县里和你是偶遇吗?才不是!”

  盛言楚低着头不说话,康夫子见学生这样,忍不住叹气:“你以九岁之龄高中秀才,此事早已在城中传开,因为你的出现,让本该官途到头的刘县令得以高升,所以他昨日早早的在城中设下了善粥,打的就是你的名号,你那个爹,如今在城中以乞讨和扒手为生,每日混迹在人堆里能不知道你高中秀才的事吗?他是知道的,就是因为知道,他才安排了与你在街上的搭讪,你可明白了?”

  尾音拔高,是有警戒之意。

  “明白。”

  盛言楚小声说:“就是因为明白我才伤心,世上爹娘千千万,为何我爹要这样对待我?他哪怕现在居无定所,只要能改过自新,我即便不能认他,却也不会放任他流落街头,可他为什么还要来骗我,骗取我的同情?”

  说到这里,盛言楚心头起伏如潮,可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夫子请放心,我与他不过是承了血肉延续的陌生人,如今家族谱中没有盛元德这号人,我亦没有爹,我之所以难受,只是替我娘不公而已,凭什么他要娶我娘?如今我娘未满三十就和离,按朝廷律法,我娘再过几年若还没有寻到可靠的夫家,就会被官府胡乱配对,夫子,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我娘又跳进另外一个虎坑,我一直奢望着唯有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就行,哪怕穷一些。”

  他厌恶这个朝代对女人的压制,可他势单力薄,他没办法抗拒,那他就只能将罪恶的源头统统指向盛元德,若盛元德是个好男人,对他娘若有几分真心,哪里还需要他操心。

  “你娘的事不着急。”康夫子道,“左右还有几年时间,你且好生帮你娘相看相看,你娘苦了这么些年,合该找个贴心的男人靠着。”

  一说继父人选,孙门房急匆匆的跑过来喊:“哎哟,楚哥儿,你可算回来了,巴柳子这几天天天往这里跑,说是寻摸了好的果树苗子给你。”

  康夫子挑眉:“说什么来什么,你且洗把脸再过去吧,别叫人等太久。”

  心事说开后,盛言楚感觉好了很多,闻言抿唇点头,洗了脸就去了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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